紧接着，右旁有一宫女婀娜托着玉盘走出，她手上的才是供客香茗。
在远端跪下，她开始为众人沏茶，这时长公主忽开口：“你可是喜这屏风？”
闻之，沈淑昭恭顺伏手道：“长公主藏物别致，才叫民女多瞧了几眼。”
“那藏物的确很别致。”
沈淑昭不禁诧道：“莫非它出自长公主之手？”
这时从远旁传来一阵杂声，原是宫女取出一盏碧莲叶托玉欲要烹茶，只见其上茶叶如晨露，宫女将它轻倒螺罐，后掏出一支细巧的莲花勾玉撵，在罐中不停捣碎着。
在这声声细碾之间，长公主望向屏风，道：“是天子所绘。”
他？沈淑昭听后半怔，而后一个冷颤，仿佛能从背后屏风中听出细微的悲鸣来。
她向来只将这位少年天子视作不幸的棋子，若是他因看透了太后欲要借他一生来垂帘听政，而深感人世如炼狱，无处不铐镣。
那面前这位传闻是他后宫最敬重之人——岂会察觉不出来？
一旁宫女将香茶放置微火上烘着，此时茶香翻腾溢出，白烟在三人面前横浮。
沈淑昭却恍如失了声，不由得冷汗淋漓。而长公主只波澜不惊看她，她攥紧了长袖，若当真如此，那长公主在这场相争中，是背对天子、还是背对太后？
前世她不曾望过来日，只知长公主身为太后女儿，手握的东郎军万事皆听命于东宫，天子与摄政太后日渐疏离，她却仍按兵不动。
起先本以为她在太后麾下，可今时，她既能从屏风中窥见阿弟的痛心，又收于殿中——却为何无动于衷？
一时之间，沈淑昭内外一遍遍反复被茶气炽烫，身外热汗，心中冷汗，仿佛无声陷入了一场二人对峙。
她不动声色，而长公主也并未接语，只举漆杯微抿一口水。
沉默之余，只见长公主手执杯，将其转了三转，道：“四年前，天子长病不起，有夜自梦惊醒后，仓促所绘。方绘完，此病便好了，宫中人皆道是画笔将鬼怪锁住。”
“天子有天神庇佑，自会无恙。”
沈淑昭故作无事道。
昏暗中，长公主微扬起头，阖眸凝视她。
只道：
“天神？我从不信神。”
那一刹。
沈淑昭麻意倏起——
道不清是因她这句话，还是因她这个人。
“坤仪？”太后皱眉。
“母后见谅，是儿臣不是。”长公主轻勾唇，道：“只是我卫家这百年来，统一六国，泽福江山，天下太平，万家歌舞，比起神灵来，我们才似神。”
她轻描淡写之样，浑然不像一个公主出身，而像个——
一个比她母后更残酷的掌权者。
这时，只听太后依旧平常道：“但你也不得有如此大不敬之言，无论何时，都记住，上天让你生在宫中，身为天家人，更应行权以善。”
“儿臣知错。”
而后便不是沈淑昭的事，于是她将头低下去，静听二人相谈。远方，那烧盆青烟愈发飘高，就似一缕孤魂。
与此同时烹茶的宫女也将香茶取回，放于平案上，而后抬手抽出一支白霜茶筅来，在茶末上用力碾动着，一下两下，碾声不断。
没过多久，茶滚好，宫女将热壶提过来，来到三人面前，温热茶水烫入樽中，冲淡了不少雨日寒凉。
“近来愈发天寒，你初回京城，定要留意身子。”太后捧茶道。
“母后安心便是。”
“此地一年比一年冷，五月本该晴光无极，却这般多雨添愁，年末的大雪，许会比过去更长了。”太后叹道，说罢，她好似又忆起什么，于是抬眸，在热气中悠道：“你可知为何？”
长公主不由得一笑：“长宫灾变未过几年，大地受创，有异也是情理之中。”
太后放下茶盏，低首道：“哦？”
这一时，无人说话。
“母后可要在此午膳？”
“不必了。”
太后回绝，不过片刻，又回头瞥了一眼殿外长天。
“哀家回宫了。”
“儿臣恭送母后。”
“你就在此好生养伤。”太后起身道，“那日听高德忠言，你初入宫之日剑上满是浓重血味，虽不知出了何事，但应不是小伤罢？”
长公主一听，许未料到此事，忙道：“不过小伤，多谢母后体恤。”
天下果然没有瞒得过太后之事！
想至此，沈淑昭不免感到寒颤。
“不必送了。”
太后高立下令，此刻殿中一半人跪于地上，一半躬背相候。
缥缈阴云下，整个大殿百面上竟寻不出一丝明色。
太后华鬓浮月，所显风度比当今皇后更似一个威仪凤后，不难看出，她有多适合做一个权后，有的人正生来如此，高高在上，无情冷酷。
身前身后，宫人众星捧月般伺候她离去。
沈淑昭忙低头行于其后，步下长阶，她刻意离太后甚远。
只因她想弄清楚，若太后怒去在前，这位长公主可还会继续留意她？
不知为何，她总隐觉不对，这绝非竹林初遇就知她得太后怜爱可说通的。
今不过数日——
长廊上，贺宴里，甚至今晨大殿前，她无一处不是被长久、且温然的注视的！
这位长公主究竟在她身上寻找何物？
她回头，沉云之下，不远处的大殿中，长公主半跪席间，恭送太后离去。
只不过。
长公主的眸央并不在前方，而是淡淡斜来，正正定在她的背影上——
在这个角落。
这一刹，她只觉天旋地转。
一切都变得缓慢了。
曾以为不过贺宴满屋橘光，才叫她多思。如今天地失了万色，在那最冷的殿中、最无光的人群之中，那对双眸亦是如此不相上下，遥遥熔起橘光。
缘何如此？
想不通透。
浑身发烫，连寒风都退不去余热，她红面匆促提步离开。
不过，这一回更显狼狈。
不是因被谁识破了掩藏，更像是识破了谁的掩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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