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三十年金大定初年
早春的汴梁，如若在三十六年前，城门口由整齐划一的青石铺就的路面缝隙处，早已挤出抱茎草鲜嫩的枝芽，城墙两侧成畦列队的迎春花苞亦含香待发。
再远处，城郊的乡民，于炊烟氤氲处，三三两两，套牛拴犁，在田里耕地播种。
目之所及，处处生机，这无边的旖旎春色，便在清晨城门打开那一刻，声势浩大又悄无声息地涌进汴梁城。
日光映门带暖进，春风携香满巷穿，宫城朱门丝竹响，妇孺壮少皆展颜。
彼时的汴京繁华康宁，百姓协和，在此时看来，如同一场破碎的美梦。
如今，这片土地在被那群野蛮暴戾之人侵占后，历经战乱，满目疮痍，早已耗尽生机。
临街两旁的店铺朱漆破落，窗纸斑驳，断断续续有人开门营生，生意冷清。
街上来往的百姓，大多衣衫破旧，瘦弱苍白，偶有金兵跨马而过，他们骇惧四散，惶惶如同惊鸟。
城内城外，每天都在死人，饿死的，病死的，打死的。
仗打输了，朝廷走了，失去庇护的中原百姓，在新的统治者严刑苛政，繁税重役之下，茫然无助地活着，而这种生活他们已经过了几十年，看不到希望，亦找不到出路。
如果说，曾经繁华似锦的汴梁城是一幅颜色亮丽的市井图，那如今的它便是一卷饱受风霜侵蚀，颜色脱落的绸缎，破败不堪且散发着湿潮腐烂的味道。
所以，春天都不忍早来了，已近二月中下，城内依旧死气沉沉，城外枯枝败叶戚戚然在风中呜咽缀泣。
天色渐暗，城外西南三十里处却火光冲天，亮如白昼。
那是金兵五万大军临时驻扎在京郊的营地，统领大将是当朝圣上完颜雍的宠信之臣兵部尚书乌禄漠真，此次他亲自带兵去往山东收缴义军，大获全胜，凯旋而归。
接连几日风尘仆仆的赶路，天色已晚兵马已疲，乌禄漠真素日骄矜成性，好大喜功，如今凯旋回朝他不光想着回城炫耀，还想着在城外也炫耀一番，好好震慑一下这帮子面服心不服的中原逆民。
于是就地搭营，一些士兵打着庆功的旗号从附近的村落中搜刮来一些瘦小的鸡鸭猪羊，他们准备配上从山东带回的一车女儿红，炙肉美酒，醉贺今宵。
戌时末，营帐已全数搭好，帐内开始点火掌灯，各分部将领也四下安排好了守营士兵。
一个个火堆旁，分批而坐的将士们开好了酒坛，架起了火棍，他们已经迫不及待的要为这次不费吹灰之力的胜利庆祝了，一刻都不能等。
况且部队就驻扎在城郊，定无安全隐患，跟在城里没什么区别，比在城里还放得开，可以开怀畅饮，好好快活一晚了。
此时从中帐走过来一位体型彪悍，面带杀气的壮年大汉，待他走近，猛地从腰间拔出一支锋利的匕首，狠狠插进火架旁木案上一头刚杀好的小羊身上，士兵们见此，全部噤声，皆脸色骇然得望着他。
他凶悍黑红且须发横生的脸上，骤地挤出一个笑容，笑声诡谲，随即冲着士兵们大喊：“又他妈打了个胜仗，还他妈收缴降兵两万余，兵器铠甲数计，靠我和张知州的智计筹谋，刀都没拔，毫发未伤，哈哈哈哈哈，如此胜事，是不是要好好庆贺一番啊？”
“是，恭贺大统领”大半将士都在大声附和，并依次传到距离远的火堆处，恭贺声此消彼长。
他们每个人都将手中的长枪刀戟有节奏地震击地面，三万余人，两种声音，汇聚一起，振聋发聩，在暗夜长空之中久久回荡，甚是壮观。
另外二万余士兵却懵懂尴尬，无所适从，他们的义军将领莫名其妙的死了，他们又莫名其妙的成了降兵，最后莫名其妙的跟着张安国被收归到金人麾下，直到现在他们都是懵得，不知前途到底如何。
看着金兵热火朝天的大肆庆贺，他们不约而同地席地坐在火堆最外围，忐忑不安得观察着军中各种风吹草动。
“是不是啊？”乌禄漠真那张半笑半愠的脸转向了他们，如同随时都将暴怒的鹰犬，盯着一群方寸大乱的羔羊，众人皆慌张回应“是，是，是”
许是乌禄漠真心情实在是太好了，脾气暴烈的他竟然没有因为他们回应的声音又小又不整齐而生气，转身接过小兵奉上的一坛女儿红，仰头大灌了几口，狂笑着朝中帐走去。
此时，帐内的张安国侧躺于榻，微眯着本来就很小的眼睛，灯火被帐隙中钻进来的夜风吹的忽明忽暗，半睡的他在扑闪迷离的灯光中看到了一幅他毕生所求的美景。
在金主赐予他雄壮威严的府邸中，他被侍从们前呼后拥进到内屋享受满桌的玉食珍馐，酒足饭饱后，俏丽的小丫头给他换上华贵的睡衫。
屏风后面走出来一个艳丽典雅的年轻夫人，含羞带怯称呼自己“官人”，并盈盈朝自己走来，张安国伸手摸上了美人的脸，却道，“美人，你这脸，也过于粗糙了”
......
随着很大一声“喂”，张安国睁开了双眼，映入眼帘的哪是什么美人，是丑陋粗鄙的乌禄漠真。
张安国又惊又惧，迅速从榻上一跃而起，又一跪而下。
“请大统领饶了在下，在下失.....失礼了。”
“张大人见外了，此后我们还要同朝为官，大可不必如此拘礼。”乌禄漠故作真诚伸出双手扶起了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张安国。
要说乌禄漠真，他还真不是什么宽容大度的人，只因他这次轻而易举拿到让陛下头疼许久的义军首领耿京首级，又收复义军二万余人，此等显赫军功，全赖张安国里应外合所赐。
别说摸一下脸，就算亲上一口，此时的乌禄漠真都不会觉得张安国对他有丝毫的造次。
果然，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包容程度大小，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带来的利益有多少。
肉已上桌，酒已温好，肉香酒香发酵成烟，在温暖的大帐里漫延流淌，二人被熏得骨头发软，齐齐坐到桌边来，大口吃肉大口饮酒，想起明日皇上的厚赏，心情愈加酣畅痛快，酒杯在桌上互敬互让，你来我往，不需多时，二人已面红语乱，醉了五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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