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魏娈
春寒退去，天气渐暖。当大梁城外的汴河水涨起来，岸边上的杨柳吐出嫩绿的枝芽时，行将就木的魏王也迎来了生命的春天。蜡黄暗淡的脸上浮现出光泽，松塌塌的肌肤仿佛重新变得紧致，浑浊的眼睛不时闪过屡屡精光，一股勃勃的生气在魏王衰老的躯体内涌动。
大梁城的百姓们发现隔个三五天就有骑着高大骏马的信使从齐国、韩国、赵国、楚国的方向奔驰而来，第二天便急匆匆地按原路返回。慢慢地，赵国和楚国的信使越来越少，最后完全没了人影。齐国、韩国的信使仍汇聚到大梁，但间隔的时间明显增加了。除了信使，百姓们还注意到大梁城所有的铁匠铺都热闹起来。叮叮当当、铿铿锵锵打铁的声音充斥在大街小巷，升腾到大梁城上空，奏响一首金铁交击的乐曲。
有耄耋老人抚着下巴上稀稀拉拉的胡须，眼中闪烁着神往的光芒，胸有成竹地声称自己在五六十年之前见过这样的场面——那年魏国打了个大大的胜仗，接着预言魏王马上会征集兵马，并劝说身边的年轻人赶紧应征入伍，不要错过这么好的机会。果不其然，一道道征兵令席卷魏国各地，一同传进百姓耳中的还有堂而皇之的王室诺言——攻破函谷关后，所有将士都将获得土地、钱帛。若将士不幸阵亡，其家眷将继承他应得的财富。
春天焕发出的蓬勃生机躁动了百姓们的心脏，加上各地官员大肆鼓吹魏、齐、韩三国联军在函谷关外大败秦军，斩首数万，克函谷，逼咸阳，覆灭秦国指日可待，魏国出现了踊跃参军的火热场面。
至于国库空虚的事实，田成自然没有向任何人说及。不知魏遫用了什么计策，好言安抚也好，恶言胁迫也罢，公孙喜在提过尽快发放阵亡和受伤将士的抚恤金后，再也没有在朝会上议论过此事，反而一马当先做起了征兵的急先锋。魏王对此不置可否，只是召集儿子和公孙喜入宫的次数日益频繁，似乎在商议什么不便在朝堂上明说的事情。
相较于魏遫一脸的兴奋和跃跃欲试，公孙喜的表情要凝重许多，但那双明亮的眼睛却暴露了内心的豪情和渴望。每次从魏王的宫殿中出来，他都会想起那晚魏章说的话——彼时上将军功可比肩吴起，名必享誉天下。若是真的覆灭了秦国，名满天下不假，但功劳仅比肩吴起恐怕值得商榷了。他从秦人手中仅仅夺得了河西之地，而我却攻占了秦国广袤的土地。光是想想这些就让他热血沸腾，夜不能寐，他殷切地盼望着信使从齐国和韩国带回好消息。
焕发活力的魏王每日上朝，与大臣们共议国事，提拔年轻有为的官员，免除在其位不谋其政的滥竽充数之人。朝会之后，时不时地让魏遫带着无忌进宫。小家伙长得越来越俊美，越来越招人喜爱，越来越重，但魏王将他抱在怀中的时间也越来越长。祖孙二人总是同时爆发出喜悦的笑声，一个清脆无邪，一个沧桑豪爽，很难说清究竟是老的逗小的高兴，还是小的让老的暂时忘却了肩上的担子。魏王望着孙儿的双眼偶尔会痴迷起来，间或闪过一丝犹豫不决，心中好似翻腾着滚滚浊浪。然而小孙儿的咯咯笑声轻而易举地将他从万千思绪中拯救出来，他的双眼很快恢复为一片清明。
有的时候魏王用过晚饭，心血来潮，招呼都不打一声，在贴身将士的护卫下突兀地驾临儿子的府邸，只为在睡觉之前看看小孙儿。慌得相国府上上下下如临大敌，乱成一团。魏王毫不理会跪伏在冰凉的地上，高呼大王万岁的将士、仆从，径直走到子汐的屋中，留下一众卫士守候在门外。
有那么一两次，正好赶上子汐在喂奶，魏王仅是转过身，一边催促她赶快穿上衣服。子汐羞红了脸，却不敢违拗魏王的旨意，手忙将乱地穿好衣服。而魏王走到无忌身边，细细端详一番已有些困意的小孙儿，笑眯眯地扭身走了，看都不看一旁的子汐。若是碰巧无忌睡着了，魏王抬手制止子汐叫醒儿子的意图，蹑手蹑脚地走到床边，满怀慈爱地望上两眼无忌，轻手轻脚地离开了。
一向严肃古板的父亲如此喜爱自己的儿子，魏遫喜不自禁，甚至觉得父亲对他都和气了许多，前往王宫的次数日益频繁。而为了应对父亲的大驾光临，他索性每晚都睡在子汐的房中，无意间冷落了田氏。子汐本欲劝夫君多陪陪夫人，一想到魏王在自己喂奶的时候闯进来的尴尬，话到嘴边又硬生生的咽了回去。
起初田氏仍像往常那样，白日里过到子汐的房间，帮她照看无忌，与她谈天，述说某位士大夫或者将军夫人告诉她的趣闻轶事，直笑得她肚子疼。不过随着魏王看望无忌的次数增加，田氏过来的次数却逐渐减少，最后差不多十几天才来一次。虽说她跟子汐还是有说有笑，对无忌还是嘘寒问暖，子汐却感到了若隐若无的隔膜，就像通过铜镜观赏枝头上娇艳的花朵，低头欣赏倒映于水盆中皎洁的月亮。
受限于侧室的身份和地位，子汐不敢多问，只能在田氏带着魏圉公子过来的时候，拿出所有好吃的食物给魏圉吃，拿出所有稀奇的玩意儿给他玩。魏圉狼吞虎咽地吧唧着嘴，抱怨似的问田氏为何以前他没吃过这么美味的食物。田氏扭头看着儿子的胖脸上挂着的糖渍，眼中闪过一缕不易觉察的怨恨和嫉妒。大王和夫君把好东西都给了这个庶出的小东西，全然忘了谁才是嫡出的，谁才是继承王位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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